错综复杂的局势、瞬息万变的战况、生死不定的命运、极端的情感和经验、高度凝练的交流语言、个人命运和家国情怀相互渗透、生的欲望和死的决心相互纠结……这是我们普通人对战场的印象——有些概念化,因为那是远离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更是靠日常生活经验难以填充的想象,甚至可以说,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悖于我们日常的情感体验和思维能力的——可也正是这样不一般的生命体验,充满了诗歌审美的所有元素:语言的密度、情感的浓度,内在的张力、多重的含义,矛盾与冲突、原创性与独特性。“所有艺术包括诗歌艺术,都是从凡常的偏离中产生的。”战场对于日常生活的“偏离”,使得战场上发出的一切声响,都有史诗一样急促高亢的节奏;战士们猩红的眼神里,射出的都是诗意的愤怒和柔情交错的复杂情感。战士和诗人“异质同构”,共同处于一种“表现自己和隐藏自己”的诗性空间里。
这是我对“战士诗人”的理解,也是我读完陈灿最新的一组诗歌《开往春天的火车》后,对诗人的理解——作为承担着繁多社会工作、拥有诸多身份的作者,“战士诗人”好像是其唯一欣然接受的称誉,也成为他面向读者的一张名片——标签化的概念往往使得复杂丰富的经验和多彩不定的人生简单化,可“战士诗人”就像一颗运动轨迹单一、结构简单的子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昭示了诗人不同寻常的人生经验,炸裂出诗歌之所以成为诗并散发应有魅力的奥妙所在。
正如评论家罗振亚指出的那样,特殊的经历与心理结构,决定陈灿诸多诗歌的精神建筑物往往都聚焦、凝眸“战地”及其周边绾结的情境和视域,与他的“伤痛”体验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他那里常常是“硬汉”之人与“战地”之诗彼此塑造、泾渭难辨、互动合一。生活和语言交相辉映。诗歌成为战士生活经验的修辞,生活成为他诗歌意境的内容,这使得他的诗歌文本反映了实战场面上的激烈有力,产生那种直抵人心的奇效,也使他的诗学观念成为他在战场上奋不顾身、生活中深情多思的生命逻辑。所以,对于陈灿,对于他的诗歌,我称之为文本的丛林,或战场上的诗学。诗歌是强烈情感的音乐性表达,讲究语言的密度和情感的深度,高浓度的语言和高密度的情感在“遭遇”了作者独特的人生经验和情感之后,发生“裂变”反应所释放出来的惊人的能量,这些能量也就是诗歌的力量。有诗人说,诗歌是最“蛮不讲理”的文体,那人生其实也是最“简单粗暴”的——无关道德,而是精巧生命所依赖的粗犷,生命更本质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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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刻骨铭心的军旅生活和难以预料的人生遭遇,激发了作者的爱国主义情怀,引导诗人对英雄主义、奉献精神进行激情讴歌,以及对宏大主题的关注。诗人刘笑伟在谈到陈灿的创作时指出:“中国文学有一个重要传统,就是致力于英雄的叙事与抒情。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一直是中华文脉的正脉,正因为如此,中国诗词始终具有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风骨,具有崇高、阳刚、壮美的品格。”诗人陈灿有与敌人拼死搏杀的经验,有目睹战友因伤残住进野战医院的记忆,甚至自己都经历了因受伤而在病床上接受两年多治疗的过程。他和他的战友早在青春懵懂时,就已清晰地意识到祖国的利益远远大于个人的利益,就已关注那些关乎民族前途和未来的大事,就已树立了牺牲自己奉献社会的决心。而这一切,正好契合了中国诗歌的传统,使得陈灿在价值立场、精神境界和人生格局方面首先拥有了在“文本丛林”里“克敌制胜”的关键优势,以公共性写作、以宏大叙事唤醒了已经烙印在中国读者基因之中的审美经验。毕竟,“歌唱祖国、礼赞英雄从来都是文艺创作的永恒主题”,集体意识、奉献精神,是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原因所在,更是中华文明赓续几千年的精神血脉。陈灿显然对自己写作的优势资源也心知肚明,他在诗学随笔中提及:“我在冰冷的兵器室里写诗,我把冰冷的武器用诗句焐热,我同每一件冰冷的武器建立了一种亲情。我那种感觉是现在一般诗人无法体验和拥有的。”正是如此,陈灿的这组诗里有关“宏大叙事”、有关“奉献牺牲”的主题也占了相当多的篇幅。
开篇的《江山》就是对“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这一有关党长期执政、有关国家治理的宏大话题的诗意书写,表达了作者深切的认同,作者以诗人的身份将政治宣言进行形象化的论证,以期达到更加深入人心的效果。“江山”这两个字,其指示层面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对于所有信息接收者来说,其无法回避的社会学属性、其丰富的内涵,也需要我们以饱满的热情加以关注。“寒窗苦旅,黄卷青灯下/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两个字/天地间能说出的就这两个字/大地上最迷人的就这两个字/真草隶篆任何一种方式书写/都一样动人”,作者谈到的“江山”,显然是内涵层次的意义。在这首诗里,主角是在“江山”之中,作为“红色根基”百炼成钢的石子,其保护江山的奉献精神由此可见。“谁是那个黑夜中高高举起火把的人/谁是那个把人类的秘密/告诉你告诉他也告诉了我的忠告者/他说,他一再地说活着就要用命去划燃/比一切生命更久远的那一道光”,从红色根基的石子,到铸造江山的利剑,再到举起火把的人,人的责任和担当越来越重大,人和江山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血脉相连的关系也越来越清晰。
《打铁者》中,“打铁者”打出的是利器,也打出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担当,并因此进行自身灵魂和体魄的锤炼。《士兵与诗》是以轻巧的双层隐喻揭示出社会现实以及其背后的逻辑关系,让对英雄的讴歌更加“走心”,显示了陈灿在写作中四两拨千斤的功力。诗是美好生活的象征,士兵以自我牺牲的方式,为我们创造了美好的生活,也让自己与诗歌一样发出了遗世的绝响。“如果没有一趟列车/从我身上隆隆驶过/那将是我一生的失败/因为我的远方都装在/从我的身躯急速驶过的列车上”(《我是枕木》),作者把自己的职责锁定为默默无闻的奉献者,把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寄托在从自己的身躯上急速驶过的列车上。《一股绳》把“团结就是力量”的抽象理念具体化、情节化,从而使口号变得更加有说服力和传播性。“我们要死死地抱在一块/不是说我需要你,也不是说你需要我/这样的时刻,我们被系在了一根绳子上/不,我们必须要拧成一股绳/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一同面对灾难,才能一起走出灾难”,完全把个人的利益和命运放在了集体的前途和未来之后考虑,甚至没有考虑个人的得失。这再次印证了诗人在创作谈中声明的立场:“我的诗虽然力气很弱,但这些柔软的诗句,即使不是颗颗子弹,也绝不是带着世俗色泽的一地叹息。”
这组诗作中弥漫着浓浓的家国情怀、英雄主义和奉献精神,可能会让有些读者怀疑诗人不食人间烟火、缺乏对人间百态的了解,从而将作者归于与当下的社会文化潮流格格不入的偏执之人。其实,作者在自己的诗学随笔中已经提道:“……我希望他们不要就这样沉默着沉睡在大山里。在行走的人群中有多少已经丢失了灵魂的脚步,还需要他们去帮扶和导引,有多少发热的头脑需要他们清贫的口袋去消热,有多少没有了良心的偏见需要他们的生命砝码去平衡。”显然,诗人的身边不仅仅是战友,不仅仅是那些无私奉献、勇于牺牲的人,还有形形色色的社会大众。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并坚定自己的情怀,相信自己的付出和努力正是为了给他人赢得平凡的生活权利,这才是一位彻底的英雄主义者之所以奉献的精神动力和生命理论。我说陈灿的诗歌是文本的丛林,但是他的丛林法则不是“弱肉强食”,而是举起火把点亮他人的无私奉献精神,如此简洁、有力,如此不可撼动,是直指人类生存的本质需要的坚定。长期稳定安逸的社会生活,让一些人更多地关注自己、表现自己,并因此迷失了自己,陷入一种“自给自足”的小我世界之中。可是,我们的社会中总是有一批理想主义者、英雄主义者、利他主义者,作为社会的脊梁,支撑着整个民族大踏步前行,为更多人精神上的自由、生命之花的绽放保驾护航。作者在《泥土》一诗中早已洞察了自己的宿命:“这是一切的开始/即使春天/你看到花朵/那也是草木从泥土中/找到了力量/一树鲜花/只是泥土的升华”。泥土——生命终结后的归宿,也是生命起源的地方,归宿是因为奉献,起源是对生命的又一次滋养。文本丛林的另一层含义是诗人陈灿以自己的创作再次确定了诗歌“公共性”写作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诗人大解说,朦胧诗以后,汉语新诗逐渐远离了公共事件,从宏大叙事和广场抒情中退出,进入了个人私密经验的叙述和情感抒发。然而事实上,新诗奋力突破旧体诗的桎梏,乃至新诗自身百年成长的精神动力,正是对“公共性”的渴望。青年评论家李壮从语言方面谈到新诗草创时的情形:“新文化运动先驱的文学实践,毫不遮掩地显露出公共性意图……胡适、陈独秀等人对白话文学的力挺,显示出极强的现实关怀和公共性面向。”然而,从创作主题上来说,诗歌的“公共性”既是中国诗歌的传统,也是新诗努力突破的实践方向。罗振亚曾在评价诗人时指出:“可贵的是随着诗人生活阅历的丰富、对生命感受的深刻,特别是随着同阵地、伤痛记忆距离的逐渐拉开,与回望式的抒情视角启用遇合,使陈灿的诗歌就经常在激情、性灵之外,俘获某种经验的提升与思想的洞悉,进入了一种澄明的境界,在感人肺腑的同时更能启人心智。”对社会百态的接受、对自我的坚定,就是人生进入澄明境界的重要标识,也因此使他的诗歌在“红色写作”的特征上多了一份“智性写作”的复杂性。
二
在这组诗歌中,我们还看到了陈灿热爱生活、沉醉诗歌,展现多彩个体和生命活力的“轻盈”之作,那些以怀念亲人、思念故乡、抒发儿女情长、感叹个人命运为主题的诗歌,丰富了“作战英雄”的形象,映射着他的生命意识和悲悯情怀,让他的情感和经验在文本上得到全面的体现,让读者感受到他真实细腻的内心世界。正如涂国文先生指出的那样:“脱下军装后,随着人生角色的变换和视野的拓展,他的诗歌创作,步入了更加辽阔的崭新天地。”诗歌书写内容由军旅生活和军旅情感,转向了更为辽阔的中国历史与社会,诗歌视角也由仰视式变成了鸟瞰式。我们可以将陈灿这类写作成果归结为他文本丛林中的花瓣,即区别于那些能够支撑起诗歌天空的参天大树,这些花瓣又是他诗歌丛林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而构成了他诗歌创作生态的有机整体。
由于陈灿独特的生活履历,他在抒发个体情感和生命体验的诗作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陈灿独特军旅生活的元素和精神底色,让诗歌自有一份引人注目并让人驻足深思的厚重。《问候语——一个士兵的心声》就将轻盈的主题和厚重的思考通过词语的所指意义和能指意义的巨大反差,甚至是将矛盾和冲突巧妙地融为一体。问候语,本是日常生活可有可无的用语,简直是闲散的生活和漫不经心的代名词,可是在这首诗里,却是诗人日思夜想的生活状态,是对恋人般深切的思念。作为一名保家卫国的战士,陈灿只能在梦里返回故乡。《梦回故乡》直接以对回乡梦境的描写开始,既表达了他回乡的迫切心情、渴望之心,又透露了战士回乡探亲机会的珍贵。即使在梦中,他从事童年熟悉的劳作时,也处处是军队生活的影子,也是“军令如山倒”,要有排除万难坚守阵地。《你吻过我的额》显然是他在履行古老的职责,以代言人的身份讲述故事。这显然是一位女兵的情感体验,可是我们熟悉的诗人陈灿,作为一个异性竟然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确实是一个大胆的行为。诗中的抒情主人公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男女情爱的狭隘观念,如果给予一个尚未尝试过甜美爱情就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以对恋人的思念,这似乎不符合日常的伦理道德,于是,他挺身而出以第一人称叙事,让士兵惊人之举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得以确认,进而巧妙地表达了对英雄的敬意。
对诗歌的热爱,就是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也是对崇高精神境界的追求,更是向五千年文明传承中那些站在文化顶峰的先贤们的致敬,显示了陈灿高远的理想和坚定的文化自信。《诗歌在上》抒发了他因对诗歌的顶礼膜拜产生了神圣性,进而借助仪式营造,对诗歌更加敬重,以及与世俗生活和念想保持适当距离的决心。《读诗》中,他把自己比喻成一首诗,生命短小但经历丰富,把自己因为战场上的不幸遭遇而造成人生的残缺比喻成诗中的留白。对于一位成熟的诗歌创作者而言,诗人显然知道自己此时创作了一首完成度极高的作品,所以诗人说自己身体裹着阳光读诗,透露了一种积极向上的浪漫主义情怀。《还剩下最后一滴血》等也是将自己对诗歌的热爱,将诗歌在自己精神生活中的分量,将自己对诗歌的痴迷和拳拳之心,通过具有普遍性的生活经验和意象,热烈而贴切地抒发出来,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自然地体会到并由衷地为之欢呼。《一颗泪先于我醒来》寄托了对姐姐的哀思,流星让天空泪流满面,星星是眼眶里噙满的泪珠,比喻新颖独特,让姐弟情深跃然纸上。《一场雪爱意浓浓》回到琐碎日常,显示了诗人的侠骨柔情,他既会因他站在墓碑前想起战友的音容而悲痛颤抖,也会因为大雪影响了侄女的婚宴而感到无奈和不安。
三
陈灿也是一位具有高度诗歌创作自觉的诗人,会以工匠般精益求精、力争高远的精神打磨自己的作品。他在自己的诗学随笔中提到,不能用云遮雾罩的分行文字和吓人的诗歌理论来糊弄别人或自慰。他认为那些妇孺皆知的经典诗句,人人都能懂能理解,因此把这种风格当作自己诗歌写作努力的方向。他的这组诗歌,反映了他一贯的创作风格:用朴实无华的语言,以一种真诚的态度,与自己的读者进行语言上的交流。他承认,紧张高强度的战斗生活,让他萌发了表达的欲望。我一直认为,作为职业写作者,我们一定要坦诚地承认:写作的动机就是表达的欲望。当你提起笔时,你其实已经假设有一个以上的读者坐在你面前。诗人有责任让自己的诗歌被人“读懂”,就像一位诗人所说:是诗人激怒了读者,而不是读者激怒了诗人。陈灿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组诗歌文本,都较好地反映了他自己的诗歌创作理念,有种军人般“率真朴实”的语言风格,但同时具备经典诗歌感染人心的力量。
比如,“是的,江就是时间卧流走向远方的证词/是的,山就是大地默默向上生长的历史”,把江山二字拆开,不仅加重了其内涵意义上的分量,同时又以丰富的想象对其进行了具象化,再进行高度概括的抽象,把政治学上的词汇“江山”先是指认为其字面意义上的自然山水,然后又进一步抽象为“证词”“历史”等抽象的社会概念。总体上来说,这是在对词语和情感进行具象化处理,以期形象地表达诗人的情感,但这种转换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不断地回旋跳跃,让人不禁产生了充沛的审美愉悦性。
总的来说,不管是语言风格的秉持,还是意象的选择,乃至修辞的使用,陈灿都是一贯的务实风格,不用唬人的技巧和套路抖机灵,而是在一种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布置应有的机关,让读者在亲切自然的氛围中自己感受诗人的匠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陈灿在以一种难能可贵的大家风格,力争避免“灵感写作”,同时也让“技巧”升华为情感表达的内在需要,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抒情效果。
正如同行评价的那样,多年来,陈灿的身份在变、岗位在变、阵地在变,但他对诗歌、对文学的热爱没有变,那颗心系家国的赤子之心没有变。对文学的热爱和一颗赤子之心,成为他人生里两条耀眼的主线,这两条线也时时相互交错碰撞出闪亮火花,照亮了他的诗歌,滋养了他的生命。他独特的生命体验成为他诗歌文本的丛林,是他诗歌饱满的内涵,也是他诗歌中动人心弦的修辞。更加可贵的是,他并不用诗歌来消耗自己的生命体验,而是像在战场苦练杀敌本领一样锤炼自己的语言,创作的自觉性、娴熟的诗歌创作技巧,让他的诗歌文本总是在清晰可感的热烈之情和耐人寻味的厚重内涵之间徘徊,使得诗歌以多义和含蓄的特征彰显出情感浓度和思想深度。“一切没有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他那荡气回肠的人生经验,因为他持之以恒的抒写而得以永恒存在。只有被写进诗里的现实才有可能产生诗意,陈灿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和家国情怀,让他经历的那段特殊生活永远弥漫着诗学的硝烟。